博雅教育为大学和社会赋予灵魂

　　（重温甘阳院长2013年的讲话）

　　按语：2013年，中山大学博雅学院甘阳院长在首届毕业典礼中，重新强调了博雅教育的宗旨与内容。他指出：博雅教育的首要目的并非培养专家，而是培养在现代社会支撑起大学、社会的精神与灵魂。选择博雅教育绝无捷径可循，反而意味着要付出更多努力去读书、成长。博雅学院试图改革、整合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院系课程体系，以古典语文与古代经典为核心课程内容。但博雅学院不仅仅关注古典学，同时也把现代性的研究作为主要部分，关注现代问题，重新审视中西方古典文明。博雅学子在学成毕业后，应当在个体与某种更大的事业、更长的历史文明的关联当中去寻求自身价值，自觉思考如何使中国这个文明古国达到它应有的光荣和伟大。

各位同学、各位老师、各位家长：

　　我想借今天这个机会，第一次正式谢谢我们09级的同学，因为正是他们的努力，博雅学院才成为了可能。在过去几年中，媒体可能对我个人做了过多的报道，但实际上在博雅学院真正的主人是各位学生。

　　我相信在以往的实践中，我们首届学生每个人都经历过非常多的迷茫、彷徨、失落、失望甚至绝望。因为博雅教育听起来非常美好，实践起来却是一条相当艰难的道路。博雅学院最核心的、最基本的必修课程，比方说希腊文、拉丁文、《诗经》、《史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些课程听上去都非常美丽，甚至华丽；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所有博雅学院的学生也会告诉你们这些课程很不好学、相当费劲，而且很可能相当枯燥。最大的问题是，在初期的时候，你不知道学习这些有什么用，四年之后，只有很少几个人会把古希腊文或者拉丁文作为他们的学术工作语言，也很少会有人把《诗经》、《史记》作为他们终身的研究科目。但所有这些公共课程，希腊文、拉丁文、《诗经》、《史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等构成了博雅学生们的共同基础。我想这恰恰是我们的目的，刚才程美宝教授已经说过，我们的目的正是夯实人文教育的基础。博雅学院首要的目的并不是培养专家，虽然专家也是我们的努力目标所在，但我们首先希望能够有一个真正的人文精神的培养，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再培养专家。

　　我们大家都知道，韦伯曾经说过一段伤心话来概括现代社会的全部矛盾：现代社会会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专家的世界，而这是一个现代社会难以摆脱的困境。我想现代社会之所以没有发展到像很多西方思想家所担忧的那种无聊、没有灵魂的世界，是因为有很多很多的思想家、教育家在坚持这样一种有灵魂的教育理念。记得，2005年，哈佛大学的前本科生院院长刘易斯在《没有灵魂的卓越》一书中说：哈佛大学正在变成没有灵魂的大学。一年又一年，我总是认为西方最有建设性的思想家、教育家都在担心西方作为现代社会会不会迷失了方向，会不会变成一个仅仅是追求物质成长的、物欲横流的社会。如果没有这样一群有心人在关心，我相信西方开创的现代和现代社会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世界，甚至是人类最糟糕的世界。

　　现代社会之所以在物质增长的同时，并没有完全丧失灵魂，是因为少数人在坚持：社会需要灵魂，个体需要精神。我非常担心的是，中国是不是总会有这样一群少数人在坚持这样的理想，坚持维护一个有灵魂、有精神的社会；中国社会在经济高度发展的同时是不是日益变成一个没有灵魂、没有精神的社会。我觉得这是博雅教育所追求的全部理念。它追求的不是要培养比任何一个院系更多的专家、仅仅的专家。现在院系培养出来的，很可能只是比较狭义的专家。但是能不能有一个精神性的、灵魂性的追求，我觉得这是今天的大学必须考虑的问题。否则的话，大学会越来越变成一个工具理性的场所，如果大学没有这样的一个灵魂，整个社会就没有灵魂。我觉得这是博雅学院几年来一直在追求的一个方向。

　　另外一个方面，我想说博雅学院也见证了一个基本的教学真理，而这一真理也常常被人遗忘：教育实际上无捷径。所有的博雅学院的学生会告诉你，读书的最基本问题是坚持，刚才李峰教授特别提到了这个问题。凡是读书人都知道，读书其实没有什么捷径可走，书都是一本一本的读出来的，文章也是一篇一篇的读完的。你如果在知识上要成长、要进步，你必须付出、必须努力，没有人可以把东西塞到你们脑子里去。但是今天很多的教育改革在告诉人们一个虚假的真理，以为有什么诀窍、以为借助现代机器不用努力就可以获得成长；博雅学院的所有学生都会告诉你没有这种可能性。博雅学院的每个学生一定程度上都在这里经历过相当的费力的阶段，他们付出的比一般的同学要多。

　　有些记者问我，博雅学生培养得是不是很成功；我说这要看怎么定义“成功”。假如成功的定义是博雅学生付出得更少，那博雅学院的学生肯定是不成功的；如果你成功的定义是学生付出得更多，那我可以告诉你博雅学院是成功的。

　　我认为这正是大学今天的最大困难所在。我们现在媒体上流行的、甚至我们很多教育者的流行说法常常给人们一个误导，似乎只要掌握一个诀窍，只要进行教学改革、有一个新的教学方法，那么学生就不一样了。我必须要说，今天大学的全部问题是，我们能不能让全部学生去努力、去主动学习，让他们明白要读书、要成长都必须吃苦；我觉得这是真正的关键所在。所以博雅学院没有太多的诀窍可言，它只是逼迫学生不断地去努力，它让博雅学院的学生明白，无论你是如何选择你的事业（可以有各种各样的选择），如果不努力你是不会成功的。我觉得这是博雅学院每个学生四年来可能得到的一个最大的收获和成长。

　　然后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谈一下我自己的两个辩解：

　　在博雅4年的实践下，我觉得中国大学的改革，特别是教学的改革需要有更大的步骤。最近我总感觉我们的教学改革停滞了，甚至不知道改革的方向在哪里。我认为最根本的改革仍然是在于教学、特别是课程设置方面。

　　我大概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我希望中国大学能够尽快成立古典学系，我曾经不止一次说过我们中国大学都是仿造西方大学设置的，西方大学几乎任何一个院系我们都有相应的设置。但是只有一个院系，西方几乎所有大学都有，而中国所有大学，包括香港、台湾的大学都没有，那就是古典学系。这样一个严重的、如此明显的差距，是非常不可忽视的。所有的包括香港、台湾在内的中国大学都是亦步亦趋地模仿西方院系，何以在这个最核心、最关键的系上我们恰恰没有？而这不仅仅是中国大陆的事情，而应是整个华人世界的事情，包括台湾、包括香港。英国每个大学都有古典学系，为什么他们在设立香港大学时却没有古典学系呢？因为英国人认为香港人是不需要设立的。古典学系那是文明的核心、那是思想的源头，作为殖民地的香港，是不需要设立古典学系的。而中国人没有自己的古典学系，是因为我们认为我们以往的古典文明都是糟透的，这才是导致问题的根源所在。这个情况必须加以改变。

　　甚至可以说，包括博雅学院在内的这几年的努力，已经引起西方、特别是美国的广泛的注意。美国古典学会明年的主题非常有意思：“现代中国遭遇古代西方——Modern China confronts the ancient West”。我们大家可以回想起来，一百多年来，我们中国人始终都有一个凝重的问题，就是古老的中国遭遇到现代的西方。而现在的情况是，现代的中国遭遇古代的西方。我觉得这个题目表明西方学界相当有前瞻性，古老的中国在今天已经基本上实现现代化后，它会以不同的眼光来看事情，它不仅仅会看现代的西方，它更会重新审视整个西方文明，而且必然会重新审视中国自己的文明，特别是古典时期。

　　所以，在去年中国比较古典学第一届年会暨学会成立大会的总结发言中，我曾经提出尽快成立中国的古典学专业、院系的设想。我觉得中国今后的古典学系基本上应该有三个方面的能力，第一个是中国古典学、第二个是西方古典学、第三个是比较古典学。而且一旦我们建立这些概念，我们会发现很多意味深长的东西。比方说，西方古典学概念在时间下限、空间范围上都是非常确切的，就是古希腊、古罗马时期，所有中东的、非古代罗马的、基督教的、犹太教的都不属于传统的古典学。这样一种古典学在西方现在看来也是相当狭隘的，而中国古典学的概念非常漫长，那我们的时间下限在什么地方呢？从我们现有概念来说，我们的古典学概念是从史前时期一直到清中叶，比如说历史系，从上古史一直到清中叶都是中国古代史；文学系也是，一直到清代都属于中国古典文学。这样一来，我们的中国古典学的时间概念非常广大，这会引发很多很多问题。所以我个人认为，能够放宽学位和专业设置的很多限制，给985大学比较多的权力，在有条件的大学尽快设立古典学系，这会非常有助于推动中国下一阶段的人文社会科学发展。

　　第二点，我希望能够把“博雅”作为一个学位。我刚才虽然强调古典学的重要性，但中山大学博雅学院本身并无意把自己变为古典学系。博雅学院的口号是“贯通古今中西”，我们毕竟是现代人，我们真正关心的问题并不仅仅是古代政治，而应当包括现代问题，所以博雅学院并不想局限于古典学里，而是要把古典学作为其中的一个部分，但同时把现代性的研究作为主要部分。所以我认为，“博雅”作为一个专业和学位本身，能够促进本科教学改革，能够融汇文史哲甚至整个的人文社会科学。目前实际上很多大学都在做此类的探索、甚至在理工科领域，比方说清华有清华学堂、北大有元培学院，都是在原有体系之外进行新的改革，核心问题在于这些新的计划可以使课程方面的东西得到改善。我直言不讳地说我们现在所有院系的课程都是在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形成的，已经老化、固化，必须改革，绝不可以继续依葫芦画瓢地唱下去，这无助于学生成长。我也知道，所有这些改革绝大多数都不太可能，因为它关系到很多因素。所以成立新的超越这些旧的体系的学院，包括清华学堂、博雅学院等等，中心是抓住课程改革、课程整合这个核心，探索新的知识整合方式来进行教学，这是博雅学院的一个最重要的探索所在。我们博雅会对每年的课程作出调整，需要相当多的时间才能调整到一个相对比较好的课程体系，能够使同学们在比较少的时间内掌握比较多的学科知识，这是我们一个基本探索所在，在此我也希望学校进一步给我们比较多的自主权。

　　最后我想对博雅学生说一些话。博雅学院成立4年以来，我很少和同学们讲大道理。在博雅学生头两年的课程中，我们通常不希望引进现代社会的诸如左右之争这种意识形态上的内容，很少谈意识形态问题、很少谈大道理，博雅学院相对来说是一个不大谈大道理的地方。很多外面的朋友批评我违背了博雅学院设置的初衷，认为博雅学院没有贯彻道德教育；我当时的回答是，道德教育是一个贯通在读书中，并不需要大声喧哗、并不需要主题化突出的一个做法。

　　但是今天，在你们毕业之际，我要稍微说一下大道理，因为毕竟你们要走上社会，你们要开始一个相当不同的阶段。我的想法很简单，每一个人都在追求自己本身的意义，这个人生意义不可能仅仅只从单独的个体上实现，而总在个体与某种更大的事业、更长的历史文明的关联当中去寻求。如果一个人仅仅是为个人的名利，哪怕是为学术上的功利而奋斗，我总相信这是走不长的，因为没有更强的动力去驾驭它、推动它。人总是需要一个更大的目标，以往的人都在共同努力的基础上，把自己融入进去，才会感到生命的意义。

　　我觉得对博雅的学生、对中国的学生来说，需要谈这个问题，尤其是在现在这样一个非常非常个人主义的、你们大都是独生子女的时代尤为需要。

　　你们在最早进来的时候，很少想到个体和外部世界；博雅教育的4年，可能从知识的层面上束缚了你们，但我想今后你们更加要了解的是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奋斗，仅仅是为你个人吗？我想从我自己来说，我的整个视野是晚清的视野，那是中国文明跌到历史上的最低点。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确实应该想一个基本问题：如何重新振兴中国的光荣和伟大，如何能够使中国这个文明古国达到它应有的光荣和伟大。我认为这应该是每一个中国文化传人自觉的一个问题。这不是一个狭义的民族主义目标，因为中国这样一个古老的伟大文明是整个人类文明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部分，刚才我还提到美国古典学界都在充分认识到——中国作为一个文明体并不仅仅是一个现代民族国家。这是我对博雅学子的、最后的、最大的希望所在，你们今天是为能做中山大学学子自豪，你们若干年后肯定能够为中山大学增光，但是更大的意义上我希望你们为中国文明的整个振兴作出你们自己的贡献。

　　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