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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大学黄天骥教授2016年开学典礼后在南校园的第一课

致“大”学生们

同学们好,非常荣幸来到这里跟你们见面,非常欢迎我们中山大学新来的一批朝气蓬勃的新成员,欢迎你们!

  刚才主持人对我作了一些介绍,也替我打了一些广告,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们中大有很多优秀的教师,我不过是其中普通的一员。不过,我也有一点不普通,那就是我的普通话,说得很不普通。因为我是广州人,一辈子在广州长大,到现在过八十岁了。

  刚才看到大家举起右手宣誓的时候,我觉得非常感动,非常震撼。我在六十四年前,作为一个中山大学的新生,在开学典礼的时候是没有这个动作,没有宣誓的仪式的。我1952年考进中山大学,我想,我当初进大学的时候,有些感受和你们是一样的,当时我惊叹:“啊,真美啊!校园草坪那么大!树那么多!”不过,当时的很多东西我已经忘记了,唯有开学典礼的时候,有一句话我忘不了。

  我当年八月底来到南校园,九月四号开学典礼。那时的开学典礼在现在的小礼堂(怀士堂)举行,大概有三百来号人参加,现在该是有三千多人了。我们当时文科、理科,还有医科一共招了三百多人,小礼堂刚好坐满。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开会也是下午三点开始。那时的校长叫许崇清,是个教育家,兼广东省副省长。唱完国歌,就到了校长讲话环节,许校长一站起来就讲:“大学生(粤语)们!大学生(粤语)们!”他的普通话比我的更不普通。许校长在讲的时候,语音夹杂着桂林官话,我听不懂,而且内容也全忘了,我就只记得这一句“大学生们”!当我听到许校长喊这一句话的时候,我当时的感受有点像刚刚同学们举起右手时的那种神圣的感觉。我记得我当时浑身发热,心里想:“啊!原来我已经是大学生啦!不是小学生、中学生了。”

  “大”字怎么写?“人”字加一横。我是大学生了,我成人了。我知道这个“大”的人,他需要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家庭、父母负责,需要对社会负责,需要对国家负责。因为我成人了,我挑起一个担子了。“人”加一横,就是一个担子,我需要担起这个责任。所以当时我听到这句“大学生们”心里非常激动。我想你们当时宣誓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

  同学们,你们选择了中山大学,中山大学选择了你们,能进中山大学不容易,走出中山大学更不容易。校长刚才对学生提出的要求:“德才兼备,领袖气质,家国情怀”,这是一个重担啊!要挑起这个担子来,要成为中大一个合格的、标准的大学生,不容易啊!

  今年你们很幸运,第一,我们学校是用孙中山先生的名字命名的,是全中国大陆唯一一所用孙中山先生名字命名的大学。孙中山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是伟大的民族英雄,是伟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今年是孙中山先生出生一百五十周年,你们正是今年进入中山大学,这的确值得被永远记住。

  但是正如我刚刚所说,要完成校长提出的十二字的方针,真的不容易。你们真的要使出“洪荒之力”啊!

  来中山大学要学什么?首先,学做人!做人,要有好的道德品质,那才是真正的人,纯粹的人、高尚的人。我们要求同学们要做到这一点。

  其次,如果要用我们民族传统的优秀思想以及西方的一些先进的观念来衡量,那么,德、有道德,无非是有正确的思想观念,有正确的价值观。我以为可以用“忠孝仁爱,礼义廉耻,自由平等,民主法治”来概括。如果能常常想起这十六个字,我想就可以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有品质的人。我们不愿意唱高调,也不想空喊口号,我们希望大家要从小的地方做起,希望大家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言谈、待人接物的态度,“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我告诉你们一个故事:在前年,在中国教育电视台举行了一个比赛,一个召集了全国二十多个名校进行的博雅类知识竞赛,节目名叫《天才知道》。当时有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大学等名校参加。我记得那时我们中大几个校区加起来,一共有三百多人报名参加。当时是电视台那边派人过来选拔的,挑了八名同学参赛。经过几轮比赛之后,最后选出了三名同学作为中山大学代表团的主要成员,与全国其他高校的同学竞赛。比赛结果是我们得了第三名,第一名是天津大学,第二名是清华大学。这个成绩对我们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当时的观众都感觉到,中山大学在“德”的方面是第一名。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在比赛结束之后,主持人问你们的师兄师姐:“代表团得了第三名,比赛赢得的奖金是有七、八万,足够你们去旅行了,你们准备怎么用这笔钱呢?”我们的同学回答说:“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考虑过,如果赢得比赛,就把奖金全部送给我们岭南学院的一位患白血病而且家庭经济环境比较困难的同学。”这个时候全场鼓掌,主持人也很感动,说:“我有一笔奖金,我也将它全部捐给中山大学患了白血病的那位同学!”这就是我们同学在“德”方面得了第一名的体现,我们同学做法令人赞赏。

  同时,我也请你们注意,你们在中学里都是精英,现在进了中山大学,是一山还比一山高,强中更有强中手啊!考进来以后一放松,就是很麻烦的事情了。我有这个经验,我也读过本科一年级,我也是中山大学毕业的。我知道,你们在高中的三年,年年考,月月考,周周考,你们那根弦绷得很紧。一到了大学,绷了三年的弦往往就会松弛,玩游戏、谈恋爱,整个人都变成松松垮垮的。我告诉大家,一年级如果学不好,二、三、四年级,甚至研究生阶段,虽然可以赶上去,但是却很困难。所以一年级刚开学,你们就要立刻注意,要勤奋、要抓紧时间。哈佛大学有一句很有用的话:“人的差别在于业余时间的利用,而一个人的命运,决定于怎么利用晚上8点到10点的时间。”

  在意大利,都灵大学培养了了许多优秀人才,据说这和都灵大学学校门的两座塑像有关。其中门的一边是一只鹰,另一边是一匹马。很多人以为那只鹰一定是雄鹰,那只马一定是一日千里的骏马。但并不是,鹰是一只饿死的鹰。这只鹰,最初的志向是飞遍全世界,可是飞到第五天就饿死了。因为它只会飞,却不懂如何觅食。基本功不过关,连觅食都不会,最终就只能饿死了。所以一年级学习基本功很重要,你们千万记住那只鹰。

  那匹马,不是骏马,而是一匹被剥了皮的马。传说这匹马的第一个主人是磨坊主,马整天带动磨盘转来转去,非常辛苦,所以它就向上帝祷告,请求上帝给它换一个主人。马的第二个主人是一个马夫,这时,马倒是不用像以前一样劳动,但是马夫给它的饲料很不好。马又乞求上帝换一个主人。它的第三个主人是个皮革商,这个商人给马的劳动不多,而且饲料又多又好,把马养得很肥,这马也很高兴。但是,过了几天,皮革商就把马皮剥了,最后把皮革卖了。被剥了皮的马,贪图安逸,以为能够不劳而获。你如果不勤奋,就只能是一匹被剥了皮的马!都灵大学的学生,出门入门都能看见这两座雕塑,他们引以为鉴,他们知道一定要学好基本功,一定要勤奋努力。“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各位都要记住了。

  同学们来到了中山大学,还要注意,要从各个方面汲取知识,要让自己成才,要成才就要创新,只有创新才能成才。所以,你们要创新,要思考,要懂得怀疑。大学跟中学不一样,在中学,老师会告诉你答案是什么,而在大学,你们应该一边听课,一边看书,一边问问为什么。“尽信书不如无书”,我还有一个经验:“尽信师不如无师”。你们最好带着一种怀疑的心态去看书、去听课。书上讲的东西不是全对的,老师也有错误,我们是可以超越老师的,我的学生很多就超越了我,我非常高兴。如果不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而是一代又一代,全是鲁迅所说的九斤老太太,那何必要这大学?

  所以,一定要懂得怀疑。亚里士多德说:“思维,从怀疑和惊奇中开始。”爱因斯坦说:“能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是啊,我们要提出问题,要动脑,要审问。审问,你以为是什么?你以为你犯了错误,然后纪检部门的调查组把你审问吗?不是,我们学校的校训说的“审问”,就是要你们用审视的态度来对待学问,是这个意思。

  大学生,不是中学生。大学生要以一种“审问”的态度对待学问,要思考后,要动脑后才去相信。我们要博学,要看很多书,要看很多方面的著作,要学很多人家的成果。但是在学的时候我们要做什么呢?是审问啊!这一点很重要。

  我们中山大学历史系的一位大师——陈寅恪教授,他就提出,要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能人云亦云。这一点,希望你们进入大学之后,记得你们是大学生,学习方法和中学是不一样的,这有区别,千万要记住。

  我们要有领袖的气质。孙中山先生说,学生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做大事,一定要做大事的能力,这就是领袖的气质。这并不是要你们大家都去当总书记、当领袖,在座的各位将来能出一两个总书记,那也是很不错的。但你们不要立志去做这样的事,这样的话,你就是野心家,就是周永康。你们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我们中山大学的同学,要培养成会干大事的人,培养成有用、有干大事的本领的学生,有引领群雄的能力的学生。

  如果来中山大学,是为了讨碗饭吃,是为了就业,那就不一定要来中山大学,找个职业学校,不也能就业吗?我们必须志存高远,必须超越自己,超越前人,这才是我们要做的事。这种精神,很难做到,但是必须努力做到。必须注意培养自己的判断力,出来以后,在管理单位上做干部的,必须要有判断的能力。通过科学的研究,通过调查,能够驾驭全局。驾驭全局这一点,不管是做干部,或者商业,或者以后搞科学研究,或者医生,都一样!不是你一定要做什么主任,但是你要有这个能力,让你来做你能做。而不是说:“不能做啊,我没学过。”要志存高远,就是要有干大事的本领。

  同时,我们要记住,我们是中国人,我们不能没有家国情怀。我们虽然都有自己的父母,都有一个家,但是如果没有国,哪里有家?我觉得我们的同学,来到中山大学以后,你们可以发展你们的个性,我也很喜欢有个性的同学,年轻人嘛,可以有个性,淘气活泼,蹦蹦跳跳,可以,都可以。但是,家国情怀,绝不能忘记,不能没有,没有,就不是中国人。我很喜欢那个洪荒少女——傅园慧,你看傅园慧多天真可爱啊,个性多强啊,可是你别忘了,之前,总书记接见运动员代表团,她参加了,总书记跟她握手,傅园慧对着天下人都说,我不洗手啦!我不洗手啦!你们都看到了吧?她也有家国情怀的呀!

  我给你们讲一个小故事,是我经历过的一个小故事,这实际上是个大故事。我读书的时候,读二年级的时候,我们经常见到一个中文系的老教师,年纪五十来岁,姓冼,叫冼玉清教授,是研究广东文献非常有成就的一个教授。她一生没有结婚,她是为了做学问,为了不荒废学业,所以她才一辈子没有结婚。这个老师很有意思,她特别喜欢男同学,尤其喜欢的是调皮捣蛋的男同学。

  有一次,我在马岗顶碰到她,我跟她打招呼,我说冼老师。她说:“你是黄天骥吗?”我说是。她叫我去她宿舍,我就去了。去了以后,她东问西问,“你今年多大年纪啊”、“你是广州人吧”、“你住在西关吧”……然后她突然说:“我都忘请你吃东西了……”然后她转身就去柜子里面拿了搪瓷盘子,然后倒出了一颗糖莲子,给我,说:“吃吧吃吧。”我一看,心想:这么大一个盘子,倒出来却只是一颗糖莲子,要是有十个八个,我就吃咯,一颗!?我说:“冼老师你吃吧?”她说你吃你吃。那我只好吃啦,我拿起那个糖莲子,一看,发霉了,又黄又绿,哎哟!老师又说:“吃啊,好吃的好吃的。”我只好咬紧牙关吞下去吧,你说什么滋味我全都不晓得,吞下去了,到底是辣的还是甜的还是涩的,我都不晓得,好像是有一点涩的。但是那个情形我记得很清楚,给我一颗糖莲子,就是要请我吃东西啦!然后我一看时间饭堂要开始吃晚饭啦,我就推脱着说要走。

  后来霍英东先生在南沙建了个宾馆,请我和那个时候的黄焕秋校长,一起去住宾馆,试试住高级宾馆的味道。晚上吃完饭没事,黄焕秋校长就问我,“冼玉清老师给你上过课没有?”我说没上课,我就跟她说了我记得的这个故事,我说:“当时我的同学都笑破了肚皮啦,都说这个冼老师很‘孤寒’。”“孤寒”用普通话说就是吝啬,我一边讲一边笑,就像你们刚才笑的那样笑。谁知道黄校长一听,脸上一沉,说:“你不知道,你以为她是真的吝啬?她只是生活得很节俭,但你不知道她做了一件这样的事。”

  焕秋校长说,抗美援朝的时候,当时国务院要号召,大家都捐钱买飞机买大炮,很多老师都自动捐钱的。在动员会上,冼老师没有作声,在分组讨论的时候冼玉清老师也没有表态。可是有一天,冼老师突然背着一个藤箱子,来了财务科,财务科的人一打开都是钱,冼老师就说,我把这些钱都交给学校,委托学校交给国家,买飞机大炮。那时的财务科科长不肯收,这么多钱怎么敢收啊?这么多钱还得请示上级,请示这个书记和校长,校长和书记就来劝她。其实冼老师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她准备退休后拿这个钱买一套房子住在外面居住。当时,她是把买房子的钱拿出来捐给国家的。当时校长和书记都说不用这么多,你留一部分吧。她说我要么就不捐,要么就全捐,但是我要求一个条件,就是学校必须为我保密,决不允许学校出去宣传我,绝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所以大家都不知道。焕秋校长说,今天你提起这个“糖莲子”的故事,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学校也遵守对冼老师的承诺,所以,直到冼老师去世后,大家都不知道这回事。

  我听了,脸色一阵通红,羞愧得很,我只知道冼玉清老师给我吃一颗莲子,我却不知道,冼老师为国家捐了一颗丹心呐!一片冰心,一颗丹心,我受了很大的教育。这就是我们中山大学的传统,低调不宣扬,但是家国情怀,那是真真切切、沉甸甸的。

  同学们,在散会以后,不妨到中区草坪那儿看看,中区草坪在我们学校的中心,那里有一个亭子,叫惺亭,很美丽,有蓝色的瓦、红色的柱子,还有一个大钟,很多人都在那边照相留念。但是你们知道这个惺亭的来历吗?为什么叫惺亭吗?

  “惺”就是“心”字旁一个“星”,“惺”就是 “醒过来”的意思。当年我们中山大学的前身之一岭南大学,有三位爱国志士牺牲了,一位是史坚如烈士,他为了反抗清政府的统治,参加了辛亥革命,最后牺牲了。另外两位呢,一个姓区、一个姓许的烈士,他们为了支援上海的五卅大罢工,在广州的六月二十三号那天参加了反对帝国主义的示威游行。当时在沙面,英国人开了枪打示威群众,我们的这两位同学当场就牺牲了,为了纪念这三位爱国英雄、爱国烈士,当时的岭南大学的同学,惺社的同学就捐了钱建了这个亭,它就在这个学校的中心,正好是我们中山大学最心脏的地区,我不知道还有哪个学校在它的心脏立了一座丰碑纪念我们的爱国志士,我不知道有没有,但是我知道在我们的中山大学,有!

  同学们,你们就是国家未来的希望,中华民族的振兴靠你们,靠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所以,你们的担子很重的呀!那个“大”字上面的那一横,你们挑起来,很重的啊,这十二个字是你们的目标,很明确,你们一定要完成,要用力去完成。

  同学们,今天我的发言,并不是上什么课,只是把我对大学的一些了解,把校长对你们的期望、孙中山先生的遗训告诉大家。最后,我把在1952年中山大学入学典礼上,许校长对我说的话,转赠给各位同学:大学生们!大学生们!大学生们!

  同学们,你们听得懂我这个意思吗?

  好,谢谢!